我别着一把长剑在街市找寻下手的目标。
江湖上流行一种说法:初级杀手别一把剑,中级杀手别两把剑,别三把剑的是卖剑的小商贩。高级杀手摘花飞叶即可夺人性命,手中无剑,胸中有剑——凭的就一股杀气。我是初级的,在杀手界混了整整十年,难得有了一次复返总部学院深造的机会,导师向我布置下作业:杀一个人,期限一个月。
杀什么人?
自己找。
我们当杀手的大都从小被送进杀人机构学艺。一开始先学砍葫芦、切黄瓜、劈西瓜,然后刺木人。演练厅里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木人,身上用朱铅写满蝇头小楷,这全是人体部位的名称。有的部位一剑刺下就会致命,有的不会。假若刺它不死,它就会作出反击。甚至不慎刺着无关痛痒的部位还会喷你一大口污水,或者放一个响屁。杀手出手必夺人命,不允许让对方有还手机会的。且务求干净利落,被喷一口污水或者喷一个响屁,都算失手。我们导师说:假若被杀者大叫了一声方才倒地,你便面临泄露行迹的可能性。
在校期间,我的长剑不知让多少葫芦、黄瓜和西瓜身首异地;在木人身上千百万次模拟过
“让人连‘吱’的一声都来不及叫出便砰然倒地”的情景。然后,又在导师手把手的情况下在真人身上做试验。这种试验成本很高,每次皆需大活人一“头”。最初被杀的人要流好多血,洒得地板和我白色的工作服上都是,他们死状零七八碎,面部扭曲眼珠子凸出,很不堪恭维。慢慢的杀多了,就好多了:一个个安详地停止呼吸,甚至向我致以甜蜜的微笑,宛若即将入睡的婴儿。在这种试验中我充分体会到一种艺术——我们的导师说:杀人绝对是一种艺术,不然几与屠夫同矣。——一剑刺下去在手上的感觉首先是软绵绵的进入,紧接着便有破帛裂锦的声响传出,被杀人体温从冰凉的铁剑导过来,此时便可将剑尖就势一搅,使他的内脏更大面积受创……徐徐拨出后红色的液体顺着剑脊上的血槽汩汩流出,我掏出白丝巾优雅地揩去。他的身躯倒下,灵魂冉冉升起……
我杀人的技艺已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,便也可以毕业了。领到一本雕板木刻水印的“初级证书”(中级的烫银,高级的烫金)。有了这本证书便能从机构的总部承接杀人业务。这十年中,我杀了数以百计面目模糊的人。因为是从总部承接过来的,我无权过问被杀者身份,只管将工作做好,领取应得的那份佣金。他们当中有男的也有女的,老的少的,当然有长着好看的,也有极其丑陋的,我一概不管,将他们放倒,剁下颈上人头便可交差。就这样对于被杀者我一概模糊,以致于如今想要详细描述都没办法。但从中得到的佣金我足以养家糊口:买了一所不错的小房子,娶妻生子,过世上安逸的日子。甚至还养了一匹马,骑着到更远处杀人去。我的剑已不是初出道时的那把破铁剑,换成名贵的宝剑了。杀手喜欢用长剑的原因:一是剑号称短兵之祖,双面开刃可割可劈可截可刺,最利于近身搏击。杀手做的是暗杀工作,总不好明火执仗操着狼牙棒过去把人脑袋砸个稀烂的。二是长剑也是儒生们雅好佩挂在身的饰品,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佩把长剑无非增添神采假作英武之姿,这和粗人们爱执柄诗画纸扇上书“文质彬彬”四个字同理。所以在大街上看着有人别着长剑走过来,他可能是书生也可能是杀手,谁也分不清——直到被捅死了,对方才省悟了他的身份。后来儒生们不佩剑改在表袋上插支钢笔,杀手便也不敢别着长剑公然上街了。倒是捉妖的道长们把剑插在肩头招摇过市,但一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——木头刻成的。我现在用的是“龙渊剑”,其长三尺,通体冰纹隐隐,削铁如泥,削泥如豆腐,削豆腐如无物,值纹银五十五两。我自从杀人挣到钱后,除去家常日费,不打牌不饮酒不逛勾栏院亦无其他嗜好,就喜欢买宝剑。我还收藏有:古书上记载“郑之刀,宋之斤,鲁之削,吴越之剑”的吴越古剑;“湛湛然黑色也”的湛卢剑;饰有北斗七星纹的七星剑;细长的鱼肠剑;深夜常在匣中作龙虎啸的画影剑;剑首镶玉的玉头剑;双剑合一的雌雄剑;五代军中专用的“夺命龙”;刃上有锯齿的“齿铗”;唐人佩带的“腰品”短剑;装有弹簧按钮藏匿袖筒的袖里剑;淬毒伤人即死的浪人剑;等等。有这么多宝剑供我交替着用,也只能交替地使用。因为我是初级杀手,只允许别一把剑。有时,我在家中别上两把剑对镜自揽,感觉颇好。我那双小儿女拍手说:爹爹好帅哦!我老婆说:别臭美!有本事别着上街去。我深知擅自别上两把剑将受到机构的处罚的,我老婆说这话叫我甚伤自尊。因此我多方托人找关系,再次进入学院深造,期望考到一本烫银的“中级证书”。听过我这番阐述后读者们应不难理解:别一把剑对杀手来说只算混到一碗饭吃,是一种没出息的体现;别两把剑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。当然,高手们是不别剑的,譬如我们的导师,我就亲眼见过他用餐的当中以手中筷子轻易地将一人杀死,——那是一种境界,我自是不敢妄求修炼得成。
所有想评定中级职称的杀手皆须到机构回炉深造,通过考核方才取得资格。这次考核的命题是:杀一个人。杀人对杀一个杀手来说易如反掌,然而却又是一个难题,因为没说好杀哪个人。我说过十年初级杀手生涯中我从总部接单杀了数以百计的人,杀得得心应手:有好些人在睡梦中被我以利剑抹断脖子,当我提着人头回总部交差时,他的身躯犹留在自家床上浑如无事般地蹬被子呢;还有些人在路上走着,我迎上去打了个招呼,他以为碰上熟人“呀”地一声,我手中长剑已刺入他身体里又迅速拨出,他看着胸前有个极小的孔眼,血一点点沁出,宛若娇艳的花朵缓缓绽放,这才知道自己被谋杀了,便急忙死去。杀一个人对我来说简单得就像当初学艺时砍一枚葫芦,切一条黄瓜,劈一个西瓜,或者刺那个看似精巧其实呆头呆脑的木头人。因为太容易了,以至让我一点印象也没有——只在接单时注意一下面貌特征,譬如脸上有颗痣,头顶有撮红毛什么的,不至于要杀张三错杀了李四而徒劳无功。至于该人的政治面貌、社会背景、学历、出身以及为何有人花钱要让他死,我无从知晓。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亦如葫芦、黄瓜、西瓜和木头人一般面目不清。所以现在学院让我自己找一个人杀死,我想不起要杀的人长什么模样而不知该杀谁好,深为苦恼。
天气如此晴和,大街上人来人往,抱鸡赶集的农妇、担柴的樵夫、獐头鼠目的市侩、挎刀的衙役、提着篮子的小商贩、穿着漂洗发白的青衣的馆生、插着满头假花的老妪、骑马的公子、乘轿的名门女眷、额角贴膏药踩倒鞋跟的街溜子,等等等等——这些人都可以是我要杀的人,也可能不是我要杀的人,我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。左边的人向我迎面走来,右边的人背朝我离去,我和他们一一擦肩而过,仿佛身处异国他乡……到底谁才是我要杀的人呢?我在苦苦思索中碰上熟人了,他是丐帮弟子杨小拐。杨小拐是一位敬业的乞丐,腿脚一点毛病也没有却柱着拐杖沿街乞讨。此时已是下班时间,他把拐杖扛在肩膀飞快地奔跑。应该讨到了不少铜板了吧,他赶往勾栏院找相好的小丽姑娘去。有关我这位朋友的趣事我可以说出不少,其中较为经典的一件是:某个生意不景气的日子,他没讨到多少钱而淫兴甚浓,就到勾栏院向老鸠婆提出要打折,打五折。老鸠婆被缠着没办法,说:五折就五折,但只准弄进去半截。杨小拐嘴上同意这个条件,但做的时候小丽在房间里叫:妈妈,他全部插进去了。杨小拐却有道理:说好的半截,是上半截。他这人虽沦为乞丐,其思想的深度及广阔性却绝非常人能及。他所追求的目标是讨到更多的钱,能三不五时和心仪的姑娘嫖上一夜。为此他腿脚利索而坚持柱拐乞讨。我当街将他拦下,向他讨教谁是我所要杀的人。
大街上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你要杀的?——杀那最该死的人啊。
谁是该死的人?
世上没有真正该死的人,而是有人想要他死他就该死。
……这次没人花钱请我杀哪个啊。
那么要让人去死的就是你自己。
我自己?
没错,这说明你已经迷失了自我。
怎样才能找到我自己?
不如到乡下找找,到你生身之地去找吧……
假若杨小拐不以乞讨为生的话,我想世上将多出一位哲学家。他说这话时意味深长而神情凝重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嫌我腻烦有意搪塞我,但我当时竟信以为真收拾行囊骑马返乡去了,途中有个小插曲:在路畔的小树林碰上一位想上吊自杀的姑娘,我第一时间挥剑斩断绳子将她救了下来。我问她为什么想死,她说失恋了。哭着把绳子接好又吊了上去,我又把她弄了下来。如此反复多次——我说过我的剑很快,仅须一挥而就便弄得她没办法死成。姑娘生气了,说人家想死,你什么人啊这般多事。我告诉她,我是杀手正想着找个人杀杀。既然你这么想死,那就不要自杀了,让我用剑刺死你吧。这样一来既成全了你的夙愿,又照顾了我的业务。但她不答应,她说她恨死自己了,恨自己太傻了才被那男人骗了,还让抛弃了。所以必须亲自把自己弄死。她说她从小酷爱诗词歌赋,因此对“花间派”词客特别着迷。而那貌似高尚的家伙正好利用这个,把她玩了又不想负责。她讲完自杀的原因却不想死了,说是让我这一打岔竟没了兴致。便把绳子收好且待日后想死的时候再死。我说,到时务必考虑一下能否让我代劳。她说,再说再说吧。我邀请她同行。她一时没什么事可做,也就跟我随便走走。
就这样这位名叫小剪的姑娘和我一同走向返乡之路,去寻找一个我要杀的人,或者说寻找杀人的感觉。
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。
我记得小时候堆雪人、滚雪球和打雪仗都是很有趣的事。但有一个家伙老是欺负我。他常常拿雪团从我领口放进去,雪化后我冷得直打哆嗦。他还擅长于狡辩,有一回我俩打赌看天空到底有多高,我说两捆稻草接起来也够不着,他说两捆稻草接上绝对够得着。他还说:不信你瞧远处的雪山快刺着蓝天了,人只须站在雪山顶上伸手即可摸着天空。这个观点我不能苟同,我知道那是视觉上的偏差。但他容不得我不同意,便捉住我的手臂使劲扭到后背上去,还直往上推,我便被摁倒在雪地头插进雪堆里。这家伙眼睛鼓出嘴唇薄利,脖颈上积着老厚的一层污垢,在当时就看得出长大后准是狠辣凶残之辈,而那时他比我大,我打不过他,只好由着他恣意欺侮着。我发誓:总有一天要杀了他。而后来我学艺有成了倒把这事给忘了,这时走在返乡路上才慢慢想起。快到村口时,我想不急着回家吧,先把那人杀了再说。一打听知道他开了个小杂货店,我们径直奔那去了。这天雪下着好大,小店早早就下铺板打烊了。我们拍门时里面问:谁呀?我说雪太大行不了路,想进去歇歇脚。店里人开门让我们进去了,我这才看清有好些村民聚集在此赌钱呢。村民们尽日劳作,难得大雪天出不了门也没啥娱乐的,就玩两个钱沽钱喝。他们个个身形粗鄙脸膛黝黑,竟认不清哪个是小时候欺负我的坏小子。
我问:店家呢?
这时挤在一堆稻草上赌钱的人群里有个小挫子“哎”了一声,他站起身来央身畔的人代他赌两圈,说:过路的行人吧?俺家不是开客栈的,但您无妨歇歇脚待雪小点再赶路。说完端出两把凳子用袖子拂了拂才请我和小剪坐。他甚是恭敬,大概看我穿着织锦缎袍还插着宝剑,小剪穿着织锦缎袄苏绣绸裙还披着貂皮坎肩,门外系着高大的黄膘马鞍勒光鲜华丽,错认为外方有钱的儒生携带家眷出游了。或许少见着上等人他竟有些羞惭惭的,说话老低着头。我细细端详了这阔别多年的故人:他个头嬴弱;头发枯槁;脸盘肥肿;嘴唇也是肥厚的,不像小时候那样薄薄的,紧抿着也让人感觉一出口就是尖刻的话言。这让我实在难以同小时候那张狂的小子联系在一起。但我分明听见有人喊他小名:李志国,快要输了你自己来吧。他向那人哎了一声,却不急着去,还为我们倒了两碗浊酒怯怯地说:没什么招待的,客人对付着暖暖身子吧。小剪不愿意喝他倒的酒,她看他倒酒时也拿油污污的袖子擦那粗瓷大碗。她有一泡尿在路上蹩了太久,便打听方便的地方,李志国喊来他痴肥的浑家领她去茅房。我问他收成可好?他倒真把当成贵客了,竟详细告诉我打了几担麦子和多少高粱,养了多少头羊多少只鸡鸭鹅等等。儿子念私塾快毕业了,女儿许配给张屠夫家当儿媳妇。说着说着小剪已撒尿回来,我看雪小了许多就说:多有打扰,我们走了。我给了李志国一大碇银子,他不敢收,他说杀了我也不敢收这么多。我执意让他收,他千恩万谢了才放进袖子里。他确实认不出我是小时候被他用雪团塞进衣领里,又被扭着手臂强迫承认蓝天只比雪山高出一丁点的王老七,如今在外头靠着一手杀人的好本事挣到大钱,摇身一变成了出手阔绰的大贵客。我并不想告诉他这些,这样他会后悔当初不该塞我以雪团,亦必将承认蓝天确比雪山高出很多很多。小剪姑娘扯了扯我的衣服,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。我没有理会,拉着她头也不回走了。
出来后,小剪问我:不杀他?
我说:不想杀,没感觉。
我打算杀死小时候欺负我的玩伴的想法就此宣告破产。
我带着小剪姑娘上我家。小时候住的茅草房竟然一点也没变,歪歪斜斜的,二十年前看着快要倒了,此时却还没倒。暮色降临,从烟囱徐徐冒出白烟,烟甚是浓稠,应该是麦梗或者薯藤晒不够干吧——母亲已经在做晚饭了。我推开木门,老爹蹲在椅子上吸烟,头也不抬就说:你回来了。仿佛我不是出门二十载这才头一遭回来,而是下地回来的。母亲做好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杂菜脍端上来,给我勺了一碗也给小剪姑娘勺上一碗。母亲只看了看我带回来的姑娘,并不细看她二十年不见已长大成年的儿子。我真奇怪我同小时候比应该变样了不少,但二老竟能清楚认得(李志国就认不出我)。甚至对于我突然回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。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坐在油灯下围绕着一块桌子吃饭。我走的时候老爹已是满头白发像一座雪山,母亲也因为腰椎病佝偻得像一张犁。如今依然是皑皑雪山和弯弯的犁把,他们倒是一点也没变。老爹是村庄里最没本事的男人,他是地道的农民但从没种出过像样的庄稼。他有一块奇怪的土地:假如春时播下一斗种,秋天则只能收成一升粮。一年四季我们家惟得靠野菜充饥,因此我小时候摔破了膝盖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绿幽幽的汁液。我该死的老爹很固执,依然春播秋收。借他种子的人实在看不下去,说:王石头,你也别再忙乎了。干脆把谷种煮给孩子们吃,还落个实在。他不愿意听,到现在已欠人上百石的谷种。值得欣慰的是老爹在他的土地上年年欠收,在母亲这块肥沃的“土地”上却收获颇丰。老爹和母亲总共生了七个子女,但这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办法培养好。我大哥四岁时染上时症,没钱医治夭折了;二哥给人当上门女婿;三哥卖给人贩子;四姐沦落青楼为娼;五哥当兵吃粮;六姐嫁给山贼做压寨夫人;我是老七从小送进杀人机构,签了生死契。因此我可怜的老爹快八十了还躬耕于颗粒无收的田亩,母亲挎着竹篮子上山采野菜。毕业后做成第一笔业务,我就取出佣金的一部份寄给他们,但二老又把它退了回去,老爹在附信上说:这钱染有血腥我们不要。老爹就是这么矛盾的,既是将我送入杀人机构自然深知我的一生注定以杀人为业,但却不愿意花我杀人挣来的钱。同理,他们也不愿意吃二哥从他老丈人家带来的谷子,不愿意花四姐卖身挣到的钱、五哥节省下来的军饷和六姐夫抢来的财帛。据我所知,三哥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,成年后带着羊羔美酒回来相认,这倔强的老头竟将他拒之门外。母亲跟他一辈子从没享过福,活着只是受罪,腰上的痼疾一直没钱医治,我相信她必将带着疼痛进入棺材,而到时则须打一口拱形的棺材方能装下她弯曲的身躯。
母亲忘情地看着我带回来的姑娘,甚至把脸凑到人家姑娘的跟前,弄得小剪很不好意思。母亲大概误以为这就是她儿媳妇了吧。我说,妈,这可不是您儿媳妇。您儿媳妇在城里,还给您生下孙子和孙女哩。母亲有点转不过弯来,她说,这么俏丽的姑娘是谁呀,怎就跟着我儿你呢?我不好告诉她这是我路上救下的萍水相逢的女子,日后也可能是我要杀的对象。我想了想说,她是我秘书。老爹笑了,说:什么世道啊,杀手还有秘书。
小剪姑娘没吃过这十三种野菜煮成一锅的杂菜脍,感觉蛮新奇蛮有风味的,装了一碗又一碗,“叭叽叭叽”吃得挺欢的。我因为小时候吃怕了,一点胃口也没有,把吃不下的大半碗全倒她碗里,她说:谢谢。老爹和母亲也吃饱了,没事聊起我小时候的事情:老七小时候爱哭,有一回自己拿木头刻着小人偶玩儿,卖油条的王二麻子看着有趣每个都捏起来瞧瞧。谁知当晚木偶的脑袋全让老鼠噬掉了,第二天哭了一早上。小剪问,老鼠怎么会吃木偶脑袋呢?母亲笑得满脸皱纹涟涟,说:王二麻子手上的油全沾在木偶上面,老鼠馋呗。他们还说起我养的一只小狗叫咪咪,狗儿起着猫儿的名字,特通灵性,让我那贪吃的三叔宰杀了,我也是哭个不休。我听着呵呵一笑:有这事吗?真的,这些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,感觉很遥远很陌生。同时也感觉很乏味,便借过老爹的旱烟袋闷闷地抽了起来。老爹问,在城里碰上啥难题了吧?我说,没什么。学院下任务叫杀一个人,没说好杀哪个,让自己找一时又找不着。老爹沉思了良久,说:我和你妈你看哪个行,随便挑一个吧。我说,什么?老爹说,杀一个顶任务啊。一听能成为儿子宰杀的对象,母亲也欢呼了起来。她说:杀我吧。老七你可得想一想妈妈生你不容易。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值麦子收成的季节,我在她肚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,因此未能赶在在农忙之前将我分娩了,恰好那天挑着一大担老爹栽种的麸多粒小的麦子,她一不慎摔倒了,我同时哇哇坠地,降生于这苦难的人世。母亲从此落下腰椎病。因此母亲有权利说:我这一身疼痛是我儿你给我带来的,你有义务把我杀了,让我早早解脱。老爹虽说不敢明着跟母亲争抢,却嘴里嘟哝道:俺这一世生而无用死不足惜,难得有个机会派上用场,老太婆还要争抢……老爹挺委屈的。二老互不相让,仿佛让儿子杀死就是什么光荣的楷模。这好比,三叔家儿子刚学会驾马车,三叔三婶也是争抢着坐上马车让堂哥带着风光地周游全村。
我说:爹爹妈妈。不是儿子不想杀你们,而是总部有规定:凡杀自己亲人的视为作弊。举个例子,您儿子去考状元,您俩人偷偷送上答案能行吗?听我这一说,二老很失望。难得有机会为儿了作出牺牲,又这样不成了,他们很不甘心,但又不敢违反上面的规定。这个晚上二老情绪很不好,睡在床上老是在翻身,我也睡不着。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小剪姑娘匆匆走了。看来这次的考核我是绝对过不关的,从此也只有别一把剑的命。这满世界的人,竟没有一个由得我杀的?!我也认真思考过,其实最该死的就是出这题目的导师,但他杀人的手段已出神入化,哪容得我在面前耍花招。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:很早的年代,杀手艺成之日都是出其不意地杀了导师祭剑的,也借此扬名天下。而后来导师们让杀怕了,皆留下一手绝招以求自保。
这趟重返故里,我虽衣锦还乡,内心却空荡荡的,既没找着要杀的人也没找到杀人的感觉。后来想想不能这么白来一趟,就随便找了几名本土的恶霸地痞贪官污吏杀杀,也算是为乡亲们做做好事。但除暴安良是侠客们做的事,我们杀手从来做好事做坏事全都不留名,便勉强在粉墙上题了“我来也”三个字,而“我”是谁呢?我不知道。知道的话也用不着这般苦苦追寻。但“我”绝对不是杀手王老七!因此也不能算到王老七头上,抵不了我的杀人任务。而后,新一代恶霸再生,贪官污吏死后亦有上级派来新的贪官补缺,看起来就像没死过人一样。
回到城市后,我果真不能通过考核,依然是碌碌无为的初级杀手,别着一把剑在街市里找寻下手的目标;有一个老婆带着两个小儿女过着世上最平庸的生活;有父母双亲在乡下垂垂暮年,乏人赡养;但犹能欣慰的是有了一个小情人,她的芳名叫:小剪,一个自杀未遂的大家闺秀,她倒是说了,假如她还想死,必定死在我手里。
2007-12-20